萨米的一家来自巴格达,父亲老萨米经营着几家店铺,是个家道殷实的犹太商人。老萨米有三个兄弟,一个也是商人,另外两个却在政府部门做事。以色列独立战争打响后,老萨米的商人兄弟看出苗头不对,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动用了其中很大的一部分买通当道,冒死逃往以色列,在那里战死沙场。他走前一再劝几个兄弟同行,却被他们拒绝。战争结束后,巴格达的十多万犹太人被当局和民众视为大敌,萨米回忆说那时他走在街上,都会有其他小孩子用石头砸他,而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赶快逃回家去。随着局势日益混乱,伊拉克政府将所有犹太人都开除了公职,两个失了业的叔叔只好登记要求移民以色列。老萨米此时如梦初醒,想要移民以色列,政府规定凡移民者一律剥夺国籍,没收全部财产;想要变卖家产,所有犹太人的资产已被政府冻结。老萨米走投无路,想来想去,一家人的性命总比什么都重要,便毅然抛弃财产,登上“以斯拉与尼希米”行动的以色列飞机,带着一家大小,身无分文地来到犹太人新生的祖国。
然而那时的以色列跟这些来自阿拉伯国家的犹太难民们一样一贫如洗,即使稍有一点收入也都投入了国防开支,实在无力照顾这几十万难民。萨米一家跟所有的东方犹太人一样,住进了所谓的“中转营”,也就是专门给他们建造的一些集中居住的简陋棚屋。一家人没有钱,没有工作,全靠政府的一点救济粮糊口。后来政府连救济粮也无法免费发放,便给每家每天一份临时工作,靠这份工作领取救济粮。萨米家得到的工作是修路,是一份繁重的体力劳动。萨米的父亲一直为丢失了祖传的产业而深深自责,压抑的心情加上陡然恶化的生活环境使他一病不起,刚刚十二岁的长子萨米便负起了养活全家的重任。他每天一早便扛上比他还高的镐头,跟着大人一起出工,晚上回家则给母亲带回食品券,好让母亲能换回一家人的三餐。中转营的旁边是一个阿拉伯村子,萨米说那时最让他高兴的事情就是在阿拉伯农夫收获之后,到地里去寻找一些遗落的新鲜蔬菜,让全家能在晚餐时换换口味。
这段艰难的生活给以色列日后的政治打上了深深的集团隔阂和烙印。从阿拉伯国家逃出来的几十万犹太难民及其后裔无法原谅以色列政府当年对他们疏于照顾,将早年的困苦岁月归咎于西方犹太人主导的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对东方犹太人的歧视。近年不断出现的新证据表明东方犹太人的这种怨恨并非全无道理。建国时的以色列领导人显然认为东方犹太人在经济实力、教育水平、专业技能乃至身体素质方面都远远落后于西方犹太人,让他们进入以色列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累赘。因此他们先是消极对待东方犹太人向以色列移民的意愿,而当局势恶化,不得不将这些犹太兄弟接入国内之后,又在社会和经济资源分配上把东方犹太人置后考虑,所以东方犹太人早年的困境并不完全是国家经济困难的结果。
东方犹太人这种对西方犹太人的隔阂和怨恨直接导致了利库德集团的崛起,使该集团得以打破西方犹太人主导的工党一党独大的局面,开创了以色列政治中两雄并立的时代。萨米不仅是利库德的坚定支持者,而且习惯于将以色列政治生活中的一切都解释为东西方犹太人的斗争。他清楚每个政治家的东西方背景,凡有对东方犹太人政治家不利的事情发生,则一定解释为西方犹太人迫害东方犹太人的阴谋;同时他对西方犹太人政治家所有的财产来源都表示怀疑,认为那都是贪污受贿的结果,当然他的这一认识开始于一名东方犹太人政治家因受贿被判决入狱之后。有时说到激动处,萨米甚至会大叫:“总有一天人民要起来革命的。”听得我不禁毛骨悚然。
到达以色列几年之后,以色列政府为东方犹太难民建造了简易住宅楼,萨米一家终于告别了中转营的棚屋,住进了像样的单元房。工作依然是政府配给的,萨米的中学是在一边当建筑工人一边念书的努力中度过的。中学结业以后,萨米开始当全时的建筑工人。头脑机敏的他不久便看出了此中门道,先是独立干装修,后来便自己拉起了包工队。萨米没有门路,没有势力,他赚钱一是靠手艺,二是靠刻苦。他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出门,常常工作到晚上十点才回家。靠着早年当建筑工人练出的手艺,萨米事必躬亲,他的装修队的工作总是质量上乘,因此也就财源不断。对于萨米所说的这一点,我一直深信不疑。我租他房子住的这两年,无论房子出什么问题,萨米总是亲自动手修理,而且活儿干的又快又好。
萨米当包工头的时候,手下的工人多半是巴勒斯坦人。那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被占领土的巴勒斯坦人很容易进入以色列工作。巴勒斯坦人工资比以色列人低,干活却很勤快,所以以色列建筑行业的雇主只要有可能都雇巴勒斯坦人。萨米的母语其实是阿拉伯语,跟巴勒斯坦人在一起混得如鱼得水。在他看来,那是以巴之间的黄金时代,萨米靠着那个时代积累了自己的财富,他的那些巴勒斯坦工人也靠着那个时代娶了亲,盖起了房子。1987年,巴勒斯坦人第一次反以暴动爆发,萨米的建筑工人开始在干活的时候搞破坏,偷偷往下水道扔东西什么的,弄得常常是刚装修一新的房子便水漫金山了。被雇主找了几次麻烦之后,萨米知道这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便停止了在以色列的工作,跑到伦敦做了十年的房地产生意。从伦敦回到以色列以后,萨米便过着舒适的退休生活,常常早上告别老婆,开车出门,路上便搭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两人一块去玩。那姑娘是我亲眼见过的,至于两人在一块玩什么我就没看见了,不便瞎说。
萨米常常跟我念叨在以色列的发财经,“有工作总是好的,有就要做,不要放过挣钱的机会。”来收房租时,他常常一边品尝我们给他沏的茶一边谈他的心得:“攒下钱就买房子,钱再多一点就把小房子换成大房子,再多了就买第二套房子,租出去,这样你的钱就不会贬值,就会越来越多。”萨米的发财经在以色列是适用的,以色列建国五十年时,公认收益最好的投资是房地产,而且没有增值税,买下房子之后就没有太大的开销了。
我一直很相信萨米的发财经,也一直照此身体力行。萨米的子女们却看不上老头儿的法宝。萨米虽然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也有一块心病,那就是他的大儿子,我们姑且称他为大萨米。萨米自己连高中都没毕业,五个子女却都受的是高等教育(小儿子当时还在当兵,不过已经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大萨米学的是工程,毕业后在一家大公司里当工程师。他从萨米手中接过了一套房子,娶了妻子,过着在我看来是甜美的日子。然而萨米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个大儿媳妇简直就是个灾星,“那么多伊拉克犹太姑娘要嫁给他他不娶,非要娶这个西方犹太人的女儿。”萨米就是想不明白,那些温柔恬静、知礼勤快的东方犹太姑娘有什么不好?非要娶这个在他看来穿着打扮得稀奇古怪,对公婆毫无礼貌,又好吃懒做的法国犹太姑娘。“我跟他说过多少次,这女人对他不合适,可他就是不听。”萨米无可奈何地说。也许就是要验证一下萨米的感觉,这个大儿媳妇一过门就对大萨米的这套房子看不顺眼,整日撺掇大萨米卖房子,换一套现代化的新居。大萨米被枕边话征服,变卖了房子,交定金订了一套新房子,剩下的钱存在银行里,等着两年后房子建好,连同他的积蓄一起交足房款,便可搬进新居。不想房子是死的,钱是活的。大萨米的老婆干活不在行,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夫妻俩购买奢侈品、下馆子、出国旅游,每两周去以色列最豪华的休假地去度周末,不上两年,那点卖房子的钱就到了“其涸也”的地位。新房造好,大萨米却交不出房款,结果房子丢了,定金也被建筑公司收去充了罚款。“他们两年花了十八万美金啊!”萨米跟我说这话时一脸痛苦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有多心疼。我对他的心情充满了同情。就从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还亲自上房修屋顶,我也可以看得出来他的钱都是一分一分地挣出来的血汗钱。大萨米“崽卖爷田不心疼”,大概从没想到过他卖的是老父一滴一滴的汗珠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