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香格里拉”的热潮,是在中国进入21世纪时骤然兴起的。相继有考古学家宣称在撒马尔罕东边的帕米尔高原找到“香格里拉遗迹”;有探险家在塔里木盆地发现遗迹;也有在吐鲁番盆地发现遗迹的;云南省怒江州专家考证认为,“香格里拉”在贡山县的丙中洛,因为这里的自然景观与英国作家希尔顿的描述一致;专家在丽江地区也找到证据,认为丽江比其他地方更像“蓝月山谷”,处处流露“香格里拉”神韵;四川省的研究者则认为.甘孜的德格县以及稻城县的多民族、多文化、多宗教和平相处,与对“香格里拉”的圣地描述十分一致……这场“香格里拉”争夺战,最终被确认为是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 100多年前,寻找“香格里拉”的热潮曾出现在世界:1883年,英国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出版,这部西方作品为英语创造了“香格里拉”这个新词汇,成为载入《不列颠文学家词典》的一大贡献。1944年,美国“好莱坞”投资250万美元将《消失的地平线》搬上银幕。随之,影片主题歌《这里是美丽的香格里拉》传遍全球。在西方世界进入机器文明时代,“香格里拉”却为西方的文明价值观植入了一个“人间乐土”的美妙意境,给了正处于精神困惑的西方人一个形象化的理想家园。100年后,饱经忧患的中国进入经济腾飞时期,同样遇到了物质丰裕而精神贬值的困惑境地。“香格里拉”热便在此时应运而生。 这个时期,我正在雍和宫组织博物馆人员和喇嘛经师整理宫内珍藏的经版和经书。一天,我们登记了一本破损经书,经初步鉴定,认为可能是藏文的《香巴拉王国指南》。历史上,六世班禅根据《大藏经》中的经典,写过此书。我当时很感兴趣,便去向住持嘉木扬•图布丹活佛请教。他认为在藏传佛教经典中,载行关于前往香巴拉的指南。藏经记载的香巴拉王国,最早出现在《时轮坦特拉》中;其中的香巴拉是佛陀理想中的佛国净土,亦即弥勒净土。据说在西藏北方的雪山深处,是个八瓣莲花形状的地方,中央的雪山有卡拉巴王宫,住着香巴拉的国王。这里的人远离了贪、嗔、痴三毒,有超凡的智慧和脱俗的宁静……要到达这个神秘王国,需要经过许多高山、大漠及江河险滩,还要在保护神的帮助下降伏恶魔。六世班禅曾于乾隆45年(1780)进京为皇帝祝寿,“指南”由他或别的高僧带到北京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嘉木扬•图布丹住持还认为,香巴拉应当在康巴地区,这是他十几岁到塔尔寺出家修学时听活佛说的。还有一位活佛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康巴地区有个小男孩在香巴拉看见有个车轮那么大的莲花,就在莲花瓣上打了个盹,醒来后满身清香,回到家中,孩提时的伙伴已成了老人,自己的父母也已过世。图布丹活佛相信,香巴拉王国今天还存在,那里是修炼成佛的人转世后到达的“净土”。 多年以后,我结识了甘孜州德格印经院的院长泽旺吉美活佛.他告诉我,他的家乡正是英雄格萨尔王的家乡,那里有一个地方叫“新路海”,就是格萨尔王的王妃发现香巴拉神殿的地方。他非常执著地认为:香巴拉就在康巴,就在他的家乡…… 二 2001年12月,国务院批准迪庆的中甸县为香格里拉县,并定于2002年云南旅游节时正式命名。 可巧我要去云南参加“六省市区藏文古籍协作工作联络会”。西藏社会科学院院长次旺俊美负责协作会的牵头。北京团由我带队,代表中还有两位图书馆馆长,一位是中央民族大学的徐丽华,一位是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阿华,都是藏族学者,徐还是中甸人。因此我们的考察旅程就从中甸开始。这是中甸被批准命名为“香格里拉县”后,第一个赴中甸的北京代表团。 2002年3月15日我们到了昆明,设宴招待的是云南省民族事务委员会的主任——格桑顿珠。寒暄之后,话题就转到了“香格里拉”上。原来认定迪庆为“香格里拉”,这位格桑顿珠主任起了大作用。他不仅善于思考,善于宣传,而且善于操作,那时他正在迪庆州任州长。第二天,我们告别格桑顿珠主任,赶赴迪庆。这天下起了大雪。机场已经换上“香格里拉”四个巨型金字,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带着纯朴微笑的康巴汉子。 这又令我想起了四川甘孜州的稻城县,被誉为“蓝色星球上的最后一片净土”的亚丁,那里本是“香格里拉”最有力的竞争者。1928年,美国植物学家、探险家约瑟夫•洛克两次进入亚丁考察,采集标本,绘制地图,撰写了长达65页、配有76张图片(其中彩照43幅)的文章《贡嘎岭香巴拉•世外桃源圣地》,发表在1931年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在国外引起轰动。这给詹姆斯•希尔顿写作“消失的地平线”提供了创作素材和写作灵感…… 三 赶往中甸,一路大雪。这是我一生中所见到过的真正的大雪,正是:“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只有这样的诗句,才能形容这样的雪。几天后到达丽江,看到早年郭沫若赠给丽江黑龙潭公园的墨宝,是以毛泽东诗词集的联: 春风杨柳万千条 风景这边独好 飞起玉龙三百万 江山如此多娇 郭沫若一生中未曾到过迪庆和丽江,集联如此贴切,颇为神奇。 进入中甸,雪下得更紧。因此,我们未能看到铺满八瓣莲花的中甸草原那瑰丽的色彩,然而万里雪飘的风光则更显神圣。大概很少有旅人能在大雪中游历“香格里拉”,我十分庆幸有此缘分。中甸是滇、川、藏大三角交界的“世外桃源”,是澜沧江、金沙江、怒江三江并流处的一方净土。 太阳最早照耀的地方,是东方的建塘; 人间最殊胜的地方,是奶子河畔的香格里拉。 这古老民歌所歌颂的中甸,契合了藏族人民心中对圣地的向往。 一路上,徐丽华馆长深情地讲述自己的家乡,他说,当年红军长征的时候,贺龙将军所率二、六军团是从石鼓镇渡金沙江北上,路过中甸,在松赞林寺停留。当时的寺主送了一大批粮食、牛肉干帮助红军走过藏区。新中国成立后,贺龙将军曾送一块匾给寺里表示感谢。徐丽华讲起家乡的硕都湖,说那湖过去是杜鹃、鱼和熊的家园。每到杜鹃花开花落时,都引得很多鱼游到湖边,花有麻醉作用,鱼吃了会醉,名为“杜鹃醉鱼”。成群醉鱼漂在水面上,黑熊就跑来捞鱼吃。我们到硕都湖去游览,听说现在游人多了,鱼也捕光了,熊也没鱼吃了。但我还是很羡慕“香格里拉”人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家乡。 四
到了中甸,第一件事就是冒雪去访中甸县城北著名的松赞林寺。寺建于1679年,有“小布达拉宫”之誉。传说古代有高僧曾见此山坡上有众鸟飞翔而预言将来必有众僧之聚。寺址由五世达赖喇嘛选定。寺院初建时有僧人500名,昌盛时超过2000名。藏传佛教格鲁派因此在中甸确立了政教合一的制度,使这个地区百姓全民信仰佛教。七世达赖喇嘛赞颂道: 高山环绕宽广曼扎罗,聚宝美饰新建塘原,阳光普照众生法坛地。 我们来访时,寺内十分清寂,住持引我们来到密宗护法神殿,此刻我已是快要冻僵的感觉。神殿正中供奉着大威德怖畏金刚像,神像下设有经坛僧座,于是我们就围着一盆炭火席地而坐,面对诵经的僧人,我们双手合十,默默听经。一段平安经念罢,那僧人对我微微一笑。只这一笑间,顿觉周身温暖,寒冷、陌生及由此带来的畏惧不安的心绪都归于平静,像是暴风雪中的迷失者回到了自己的家。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刻,我同藏族的图书馆长们,促膝谈起藏传佛教…… 密宗所以能传到西藏生根,离不开两个自然条件:寂静的雪山和强烈的阳光!面对西藏高原严酷的生存环境,如果没有全民的宗教信仰,藏民族及其文化是绝难生生不息传承至今的。尤其是藏传佛教对神山圣水的崇拜,以及高原的封闭性,有力地保护了藏区的原始生态,至今还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圣地。 藏传佛教的神奇力量,还在于它对理想境界的描绘。在各大寺院保存的唐卡画轴中,有不少描绘“香巴拉”美妙境界的。藏族学者普遍认为,“香格里拉”就是渊源于“香巴拉”这一古老宗教的仙山圣境。据《本教源流》记载:人类是由天界光明神与大地之神相遇结合所生,他们的儿女安居乐业,生息繁衍。可当人们享受了大地奉献的甘饴美味后,人自身的光芒就逐渐消失了,天地陷入黑暗。这时,由于佛的恩赐,地面升起了太阳和月亮,黑暗被驱除,人类重现光明,成为不愁吃喝的乐园,这就是“香巴拉”。而“香格里拉”的语意被中甸一带的藏民们解释为“心中的日月”。这种美好的意境,是藏族宗教文化的产物,它不仅反映了藏族人善良美好的追求,也应是人类共同的理想境界。 五 在中甸的参访是短暂的,但我却感到时间的流逝变慢了,日月的升起是那样辉煌和有意义。离开中甸.我们夜宿纳西族东巴文化的发祥地——白水台,再沿金沙江一路越过虎跳峡,最后驻足丽江古城。参拜了玉龙雪山,访问了东巴文化研究所,再经苍山洱海返回昆明:考察游历,难以尽述。正像有人赞美过的: 这里每寸土地都是画,这里每朵花都是诗,这里每条河都是歌,这里每只鸟都是美文。 为我们洗尘的还是格桑顿珠。他问我:“‘香格里拉’之行,哪一点印象最深?要用一句话概括。”他说,这是一项抽样调查,有大用场。当时,我竟被考住了。但我表示,一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临行前的夜晚,我迟迟不能入睡,突然在脑海中闪烁出一种微笑,一种令人难以忘却的微笑…… 也许只有中甸的藏民才有这种微笑,也许只有在和谐天地间生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微笑。我的记忆顿然联成一片。中甸的政府干部、寺庙僧人,以及遇到的老人、孩子、后生、妇女,他们对你投来的微笑,都是那样的纯粹和真诚,那是一种体验到身边的幸福,因而对人永远怀着善意的微笑,它无法用文字来描述,只是令人感到:在这种微笑面前,你所有的过错被宽恕了,你也宽恕了别人对你的不公、误解甚或迫害。这种微笑,在充满私欲的都市里,是很难见到的。据说人类是唯一会笑的动物,由此可作为人与动物一条判别标准。但在中甸,不,在香格里拉,我见到的微笑,才是真实善意的流露,是健康灵魂的体现。这里的每一个微笑都是般若,都是一篇心经,值得永远诵读,永远宁静。 中甸——“香格里拉”的藏民,大概很少有极端的思维,极少有浮躁的痛苦,极少有从狂热到幻灭的种种心智的内伤。几百年、上千年,一代又一代,一以贯之的就是在藏民信众灵魂之中的宗教信仰。不会像那些号称“优秀”的俗人,昨天发现自己喊着“万寿无疆”跪了下去,今天又不得不追求崇高再站起来;昨天在“泛政治主义”中担惊受怕,今天又在“泛性主义”中心旌摇荡;昨天被“高大全”的造型所感动,今天又得跟着 “矮小全”的人物赶时髦;昨天只有信奉西方译语的种种“主义”,今天又麻木不仁地听任半文盲的歌星讲什么社会人生……这就是对幸福和苦难的不同认知。宁静自然、乐天知命与心事重重、浮躁不安在对生命的感悟上,必有天壤之别。 六 回到北京,我同图布丹住持谈起“香格里拉”的考察印象,老人微笑着说: “你很有佛缘。其实,不用去找什么.不用去想什么,香巴拉就在你心里。”当时我颇有些感动,更引发了我的思索。因为像我们这一代人所接受过的宣传教育,关于理想主义的知识太多太庞杂了,但都没有像“香格里拉”的理想国那样,为世界各国不同制度、不同信仰的人所普遍接受。这就不能不深究一下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所描述的“香格里拉”了…… 他在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写道:飞机在喜马拉雅山迫降后,被一位张姓老人带领进入一个叫“蓝月山谷”的峡谷,来到一座形如金字塔、高耸入云的雪山山腰的喇嘛寺。喇嘛寺领导着整个山谷,形成“香格里拉”社会。这里有数千居民,有汉有藏,也有西方人,有不同宗教和教派,但彼此团结友爱、幸福安乐。在处理人与人、人与自然及各民族、各宗教的关系时,都信守“宽容”的原则,因此人们过着相亲相爱、平静富裕、长寿高尚的生活:传说这里曾有一位修持密宗的喇嘛活了250岁,理政香格里拉100多年。这里许多居民超过100岁。但如果他们离开这宁静祥和的山谷来到闹市,大概不会如此健康。这些都是根据香巴拉美丽传说对理想净土的生动描绘。 为什么人类发展至今,在理想社会的设计中普遍接受了“香格里拉”?我想,所谓的理想社会,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样的社会,必定是多民族、多宗教、多文化的共存共荣、和睦和谐的共同体,并由高级形式的宗教信仰所凝聚。至于物质条件,其实只求适度而已。无限的发展是地球的灾难,而地球并不仅属于人类。 佛教源于印度,而印度很早就有了天堂的信仰。大乘对于原始佛教的改革,在于改变了修持者的观念:不再渴望涅槃,而是追求成佛。从此,天堂在佛教信仰者看来,是人人得以进入的极乐世界。既然有不可胜数的佛,也就有不可胜数的佛国佛土。《华严经》说:佛国都是人们心中所生,有无数形式。佛土亦是“菩萨悲愿”所生,以便信众皈依……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高僧的开示:心净则国土净,香巴拉在你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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