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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之家的经验--节选于<<访问特蕾莎修女修女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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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15 21: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在加尔各答可以有三天的自由活动,因此决定去修女创办的垂死之家做义工。 
  垂死之家,是德蕾莎修女创立的,有一次她看到一位流浪汉坐在一棵树下,已快去逝了,她在火车上,无法下来看他,等她再坐火车回来,发现他已去世了。当时她有一个想法,如果有人在他临死以前和他谈谈,一定可以使他比较平安地死去。 
  还有一次,德蕾莎修女在街上发现了一位老妇人,她的身体到处都被老鼠和虫所咬坏,她将她带到好几家医院,虽然有一家医院终於接受了她,她在几小时内就去世。 
  德蕾莎因此创立了垂死之家,在这里的人,必须要病危而且要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加尔各答满街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晚上出去必须小心走路,不然一定会碰到睡在地上的人。有一位义工告诉我,有一位爱尔兰女士,每天在街上走来走去,如果看到有病重的人,就会送到垂死之家去,她也会常常发现麻疯病人。德蕾莎修女和一家救护车行,有一种共识,他们会替她服务,会将这种病人送到修女的麻疯病院去。 
  在垂死之家,病人有人照顾,既使最後去世,在去世以前,至少感到了人间的温暖,因为修士修女们都非常地和善,他们尽量地握病人的手,如果病人情形严重,一定有人握住他的手,以便让他感到人类对他的关怀爱他。 
  虽然德蕾莎修女是天主教修女,她绝对尊重别人的宗教,每一位病人去世以後,都会照他的宗教信仰火葬。 
  九月四日,垂死之家的义工奇多,可是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我第一件工作是洗衣服,洗了一个小时,我溜到楼上去晒衣服,这才发现他们连夹衣服的夹子都没有。正好碰到大风,只好每件衣服都打个结。 
  晒衣服回来,忽然有人叫我:“修士,有人去世,你要来帮忙抬遗体”我不是修士,可是也不敢否认,因此我就去抬了,抬入一间暂停的停尸间。我没有看到她什麽样子,只感到她的遗体轻得出奇。 
  快十一点了,一位神父来做弥撒,经文用英文,可是所有的圣歌都是用印度文的,极像佛教僧侣的吟唱,只是更有活力,调子也快得多,除了风琴之外,还有一位男修士在打鼓,这些男修士唱歌的时候,活像美国黑人唱灵歌一样地陶醉,很多修女在弥撒时继续工作,只有领圣时候才前去领圣体。弥撒完了,我们要分送饭,我发现病人们吃的还不错,是咖哩肉饭。在这以前,我注意到一个青年的病人,顶多十五岁,他曾经叫我替他弄一杯牛奶喝,我也一匙一匙地喂他,现在他又要我喂他吃。一位修女说我惯坏了他,因为他一向都是自己吃的。修女说显然他很喜欢我。吃完了饭,他还要拉著我的手不放。 
  快到十二点的时後,一个家伙来找我,“修士,那位病人要上厕所”,我这才知道,这位年青病人已弱得不能走路,我扶著他慢慢走去,发现他好矮。他上厕所的时後完全要我扶著,这里是没有马桶的。 
  义工哪里来的?做什麽事?绝大多数的义工来自欧洲,也有来自日本和新加坡的,我没有碰到来自美国的义工,也只见到一位印度义工,而且是从欧洲回来的。其他一半义工大概是在学的学生,暑假全泡在这里了,另一半大都是已就业的人士。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很多医生来了,我就碰到六位,都来自欧洲。还有一位是意大利的银行家,虽然他不讲,也看得出来,他每年必来,一来起码两个星期。年青的义工常常在此工作三个月之久。 
  义工无贫贱,过去美国加州州长在此服务过一个月,修女们假装不认识他,他的工作也和大家一样。 
  第二天,我发现我的工作更多了,第一件是洗碗,用的清洁剂是石灰,看起来好脏,病人的碗都是不锈钢的,不怕这种粗燥的石灰。不过水很快就变成黑水。第二件工作是替洗好澡的病人穿衣服,我这才发现病人有多瘦,瘦得像从纳粹集中营里放出来的,似乎一点肉都没有了。 
  在任何时刻,病人都会要水喝,我们义工不停地给他们水喝,有时也要给他们冲牛奶,有一位病人最为麻烦,他一开始认为我不该给他冷牛奶,我只好去找热水。厨房的厨娘不是修女,凶得要命,用印度话把我臭骂,我不懂我做错了什麽,只好求救於一位修士。後来才知道,我不该将病人用的杯子靠近烧饭的地方。好不容易加了热水,他又嫌太烫,我加了冷水,他又说怎麽没有糖,好在我知道糖在那里,加了糖以後,他总算满意了。也谢了我,而且叫我好孩子。我在想,这位老先生一定很有钱,过去每天在家使唤佣人,现在被人家遗弃,积习仍未改,可是因为我们要侍奉穷人,也就只好听由他使唤了。 
  第三件工作是洗衣服,无聊之至。洗衣中,又有人叫我修士,要我送药给病人,我高兴极了,因为这件事轻松而愉快,有一位青年的修士负责配药,配完以後,我们给一位一位病人送去。所以我的第四件工作是送药。 
  送药送得起劲,一个家伙来找我,他说“修士,我是开救护车的,你要帮我抬四个遗体到车上去”。我曾背部受伤过,重东西早就不抬了,可是修士是什麽都要做的,我只好去抬。好在遗体都已用白布包好,我看不见他们什麽样子。 
  上车以前,我抓了一位年青力壮的修士与我同行,因为我毕竟不是修士,也不懂当地法律,万一有人找起我麻烦来,我应付不了。那位修士觉得有道理,就和我一起去了。 
  这位修士十九岁,身强体壮,一看就可以知道出身富有家庭,否则不会体格如此之好,他在一所大学念了一年电机,就决定修道,参加这个修会。这位修士其实是个漂亮的年青人,只是脸上有一个胎记,使他看上去好像脸上有一个刀疤,他就是昨天在弥撒中打鼓的那一位,他十分外向,老是在讲笑话,途中我想买一瓶可口可乐喝,他说他不可以接受我的可口可乐,他说他不戴表,曾经有人要送他一只表,他也没有接受。他说他唯一的财产是三套衣服,一双鞋,万一鞋子坏了,可能要等一阵子才会有新的给他,他满不在乎的说,我可以赤脚走路。说到赤脚,他拍一下他的大腿,痛痛快快地说:『我要一辈子做一个穷人,做到我死为止』。他说的时候,满脸笑容,快乐得很。 
  我在想这小子,如果不做修士,一定有一大批女生追他,他一定可以过好的日子,可是他现在什麽都没有了,只有三套衣服,可是他那种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他已拥有了一切。 
  火葬场到了,这所火葬场有一大片房子,房子里外全是乞丐,我们三人将遗体搬到一个炭堆上,就放在那里,什麽时候火葬,我们不知道。我感到这好像在丢垃圾,使我非常难过,有一个遗体的布後来散了,我认出这是一个年青人的遗体,他昨天什麽都不吃,一位修士情急之下,找了极像奥黛利赫本的英国义工来喂他,却也动不了他求死的决心,昨天下午就去世了。还好死前有人握了他的手,据说他在垂死之家四进四出,好了就出去流浪,得了病又回来,最後一次,他已丧失斗志,不吃饭不喝水,也几乎不肯吃药,只求人家握住他的手。 
  遗体放好,我们一转身,二只大乌鸦立刻飞下来啄食,它们先用脚熟练地拉开布,然後就一口一口地吃起来。死者的手,原来放在身上的,因为布被拉开,我眼看他的右手慢慢地垂了下来,碰到了地。布一旦被拉开,我也看到了他的脸,两只眼睛没有闭,对著天上望著,满脸凄苦的表情。我们都吓坏了,跑回去赶乌鸦,我找到了一块大木板,将遗体盖上,可是头和脚仍露在外面。 
虽然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那位孩子无语问苍天的凄苦表情,以及大乌鸦来啄食的情景,已使我受不了了。 
  回来以後,还有一件事在等著我,又有人叫我:『修士,我要你帮忙』,原来我们要抬垃圾去倒,垃圾中包含了死者的衣物,垃圾场要走五分钟,还没有到,一堆小孩子就来抢,垃圾堆上起码有三十只大乌鸦在争食,更有一大批男女老少在从垃圾堆里找东西。 
  贫穷,贫穷,贫穷,这次我真的看到了贫穷所带来的悲惨,由於大家的推推拉拉,我的衣服完全遭了殃,我当时还穿了围裙,围裙一下子就变脏了。 
  我的心头沉重无比,这种景象,以前,我只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现在,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回到垂死之家,一位修女下令叫我去教堂祈祷,他说修士们都已去了,我也该去。修士们果真在,那位陪我去的修士盘腿而坐,两手分开,低头默想,看上去像在坐禅,嘻皮笑脸的表情完全没有了。 
  而我呢?我坐在他们後面,还没有坐稳,我的眼泪就泉涌而出,我终於了解了德蕾莎修女的话: 
  “一颗纯洁的心,会自由地给,自由地爱,直到它受到创伤。” 
  我过去也号称为穷人服务过,可是我总找些愉快的事做,我在监狱里服务时,老是找一些受过教育的年青人做朋友,绝不敢安慰死刑犯,不仅怕看到手铐和脚镣,更怕陪他们走向死亡,我不敢面对人类最悲惨的事。 
  现在我仍在做义工,可是是替一群在孤儿院的孩子们服务,这群孩子,被修女们惯坏了,个个活泼可爱而且快乐,替他们服务不仅不会心痛,反而会有欢乐。 
  我虽然也替穷人服务过,可总不敢替“最穷”的人服务,我一直有意无意地躲避人类的真正穷困和不幸。因此,我虽然给过,也爱过,可是我始终没有“心灵受到创伤”的经验,现在我才知道,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爱,真正地给过。 
  可是五十六年来舒适的日子,忽然被这二小时的悲惨情景所取代,想起那四位死者,其中一位低垂的手,对著苍天望的双眼。此时窗外正好下著大雨,他不仅在露天中被雨淋,还要被乌鸦啄,我这次确确实实地感到难过到极点了。 
  耶稣的苦像在我前面,我又看到了“我渴”,做了四十年的基督徒,今天才明了了当年耶稣所说“我渴”的意义,可是我敢自称是基督徒吗?当基督说“我渴”的时候,我大概在研究室里做研究,或在咖啡馆里喝咖啡。 
  我向来不太会祈祷,可是这一次我感到我在和耶稣倾谈,我痛痛快快地和耶稣聊天,也痛痛快快地流泪,泪流了一阵子,反而感到一种心灵上的平安。我感谢天主给我这个抬死人遗体和到垃圾场的机会。我感到我似乎没有白活这辈子。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位修士坐在我的旁边,他显然看到我流泪,来安慰我的。 
  他说“先生,你的汗味好臭,我们都吃不消你的臭味,你看,修士们都被你臭走了,现在只有我肯陪你,你比我们印度人臭得多了。” 
  我知道他是来安慰我的,虽然我汗流夹背,衣服全湿了,也的确臭得厉害,可是他笑我比印度人臭,总不能默认,因此我做了一手势假装要打他一拳。 
  当时我们仍在圣堂内,这种胡闹实在有点不像话,我们同时走到圣堂外面去,那位修士,四处张望一下,发现无人在场,做了一个中国功夫的姿势,意思是如果我要揍他,他武功更好。 
  他说其他义工都只穿短裤和T恤,只有我穿了一件衬衫和长裤,修士们都穿衬衫和长裤,我当时又没有戴手表,才会被人误认为修士。他调皮的说“下次再来,一定仍由你去火葬场,你最像抬遗体的人”。我听了以後,心里舒服多了。 
  离开垂死之家以前,我又帮忙洗了碗。 
  在大门口,这位修士背了一只麻布口袋准备离去,口袋上写著M。C。 (Missionaries of Charity),他看到了我,对我说“明天我不来这里 ”然後他调皮地说“修士,再见”。 我注视他的麻布口袋以及他衣服上的十字架,好羡慕他,他看出我的心情,两手合一地说“只要你继续流汗,流到身体发臭,你就和我们在一起”。 
  我也两手合一地说“天主保佑你,我们下次见面,恐怕是在天堂了 ”。我看到他拿起袖子来偷偷地擦眼泪。 
  第二天,我坐计程车去机场,又看到一位修士和一位日本义工在照顾一位躺在街上的垂死老人,今天清晨,老人的家人将他抬来,遗弃在街头。修士在叫计程车,日本义工跪下来握住老人的手。他是医学院的学生,看到我,他说,“绝无希望了”。虽然也许真的没有希望,可是这位老人至少知道,世上仍有关怀他的。 
  我当时恨不得不再走回计程车,留下来永远地服务。 
  虽然只有两天,垂死之家的经验使我永生难忘。 
  我忘不了加尔各答街上无家可归的人。 
  我忘不了一个小男孩用杯子在阴沟里盛水喝。 
  我忘不了两个小孩每晚都睡在我住的旅馆门口,只有他们两人,最大的顶多四岁。 
  我忘不了垂死之家里面骨瘦如柴的病人。 
  我忘不了那位年青的病人,一有机会就希望我能握住他的手。 
  我忘不了人的遗体被放在一堆露天的煤渣上,野狗和乌鸦随时会来吃他们,暴风雨也会随时来淋湿他们。他们的眼睛望著天。 
  我忘不了垃圾场附近衣不敝体的穷人,他们和野狗和乌鸦没有什麽不同,没有人类应有的任何一丝尊严。 
  可是我也忘不了德蕾莎修女两手合一的祝福,和她慈祥的微笑。 
  我更忘不了修士修女们无限的爱心和耐心。 
  我忘不了修士修女们过著贫穷生活时心安理得的神情。 
  我忘不了那麽多的义工,什麽工作都肯做。 
  我忘不了那位日本义工单腿跪下握住乞丐手的姿态。 
  虽然我看见了人类悲惨的一面,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善良的人。德蕾莎修女最大的贡献是她将关怀和爱带到人类最黑暗的角落,我们更应该感谢的是她们感动多少人,多少人因此变得更加善良,我应该就是其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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